在一本本著作中,龙应台记录下了一个母亲的成长历程。也许这样的历程每个家长都会经历,也都会思考:你能否接受孩子成为一个平庸的人?你能否忍受孩子的渐渐远行? 这些,是孩子的成长,家长的历练,通过龙应台的文章让我们慢慢思考那些家长与孩子的事儿
做母亲的经验,不可言传
这个妈并不好当。
某一天,一丁点儿大的二儿子华飞和我一块儿泡着水,他突然盯着我的左胸:“妈妈,这是什么?”
我说:“这,叫‘奶奶’。”
飞飞“扑哧”笑出声来,伸手去摸我的右胸,说:“那这,叫‘爷爷’!”
我正愣在那里,飞飞已经低着头探索自己,自言自语地:“飞飞也有奶奶和爷爷,嗯,比较小。”
这个妈并不好当。
偶尔,我也忍不住抓狂发飙,对儿子大吼:“你看见没有?妈妈满头白发,都是累出来的,你替我想想好不好……”
但当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卷毛儿子成长时,面对着那些伟大计划的诱惑,我只能环绕着孩子,摩挲着他们柔软的头发,跟那些伟大的计划暂时Say goodbye(说再见),因为,做母亲的经验,是不可言传的。
儿子,老实说,你的未来我也担心
那天我问你,“你将来想做什么”,我注意到,你很不屑于回答我这个问题,所以跟我胡诌一通。是因为你们这个世代的人,对未来太自信,所以不屑于像我这一代人年轻时一样,讲究勤勤恳恳、如履薄冰,还是其实你们对于未来太没信心,所以假装出一种嘲讽和狂妄的姿态,来闪避我的追问?
我几乎要相信,你是在假装潇洒了。
今天的青年人对于未来,潇洒得起来吗?法国年轻人在街头呼喊抗议的镜头让全世界都震惊了:这不是上世纪60年代的青年为浪漫的抽象的革命理想上街呐喊—戴着花环、抱着吉他唱歌,这是21世纪的青年为了自己的现实生计在烦恼,在挣扎。从我的21岁到你的21岁,人类的自杀率升高了60%。
你刻意闪避我的问题,是因为……21岁的你,还在读大学的你,也感受到现实的压力了吗?
你记得提摩吧?他从小爱画画,在气氛自由、不讲究竞争和排名的德国教育系统里,他一会儿学做外语翻译,一会儿学做锁匠,一会儿学做木工。毕业后找不到工作,一年过去了,两年过去了,三年又过去了,现在,应该是多少年了?我也不记得,但是,当年他失业时只有18岁,今年他41岁了,仍旧失业,和母亲住在一起。没事的时候,他就坐在临街的窗口,画着长颈鹿。在他笔下,长颈鹿的脖子从巴士顶伸出来,穿过飞机场,走进一个正在放映电影的戏院……它睁着睫毛长长的大眼,盯着一个小孩骑三轮车。长颈鹿在咀嚼,咀嚼,慢慢咀嚼。
因为没有工作,所以他没能结婚,自然也没有小孩。事实上,他一直过着小孩的生活。可是,他的母亲已经快80岁了。
我担不担心你将来变成提摩?
老实说,是的,我也担心。
孩子,我不介意你是否平庸,但要你找到快乐的自己
“妈,你要清楚接受一个事实,就是你有一个极其平庸的儿子。”你坐在阳台的椅子里,背对着大海,手里点着一支烟。那是清晨3点。
朋友若看见你在我面前点烟,一定会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光望向我:“他怎么能在母亲面前抽烟?你又怎能容许儿子在你面前抽烟?”
我认真地想过这问题。我不喜欢人家抽烟,因为我不喜欢烟的气味,更不喜欢我的儿子抽烟,因为抽烟可能给他带来致命的肺癌。可是,我的儿子已经21岁了,是一个独立自主的成人。是成人,就得为他自己的行为负责,也为他自己的错误承担后果。一旦接受了这个逻辑,他决定抽烟,我要如何“不准许”呢?我有什么权力或权威来约束他呢?
“我觉得我将来的事业一定比不上你,也比不上爸爸—你们俩都有博士学位。”听到这句话,我有点惊讶。
“我几乎可以确定我不太可能有爸爸的成就,更不可能有你的成就。我可能会变成一个很普通的人,有很普通的学历,很普通的职业,不太有钱,也没有名。一个最最平庸的人。”你捻熄了烟,“你会失望吗?”
现在我已忘了当时跟你怎么说的,说我不会失望,不管你做什么我都高兴,因为我爱你?或者很不以为然地跟你争辩“平庸”的哲学?或者很认真地试图说服你—你并不平庸,只是还没有找到真正的自己?
其实,对我最重要的,不是你有否成就,而是你是否快乐。
在现代的生活架构里,什么样的工作比较可能给你快乐?第一,它给你意义,你的工作不把你绑架,让你做工作的俘虏,第二,它给你时间,容许你去充分体验生活。至于金钱和名声,哪里是快乐的核心元素呢?
我怕你变成画长颈鹿的提摩,不是因为他没钱没名,而是因为他找不到意义。
如果我们不是在跟别人比名比利,而只是在为自己找心灵安适之所在,那么连“平庸”这个词都不太有意义了。“平庸”是跟别人比,心灵的安适是跟自己比。千山万水走到最后,我们最终的负责对象,还是“自己”二字。因此,你当然没有理由去跟你的上一代比,或者为了符合上一代对你的想象而活。
亲子中间,你爱一个人却无法接触,那种痛苦是真切的
《亲爱的安德烈》刚出来的时候,很多记者做专访,印象深刻的有两个香港记者,年龄大概都在30岁上下,其中一个记者,一边访问,一边自己眼泪就流下来了。
我后来知道,她想到了她跟自己父母的关系,身为一个30岁的成年人,她爱她的父母,想要接近父母,可是她找不到可以亲近、可以接触的语言。她说她看这本书时受到很大的震动,心想也许可以试试贴近父母的心,只是她那个手不知道怎么伸出去。所以在采访当中,就有一点悲从中来的感觉。
另外一个记者是男的。他看完书又买了一本,然后悄悄放在爸爸枕头上,一句话都没说。这个成年的儿子是想对自己的父亲说些什么,来打破那堵看不见的中间的冰墙。过了一阵,他爸爸见到他——他爸爸读了那本书,勃然大怒。说,“你是什么意思?你想要跟我说什么?你是在指控我吗?”可见亲子中间的那种……你爱一个人,但是你无法接触他的那种痛苦是蛮真实的。
其实,对于我们来讲,应该认识到“爱不等于喜欢”,因此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也得重新学习如何相处这种新的认知。
今天的孩子已经在一个全球化的世界里,他的工作可能在香港,也可能在莫斯科或者巴塞罗那或东京、上海、北京。我想,我们是这世界的“末代父母”了,我们这一代还对自己的父母牵肠挂肚,觉得照顾的责任很重,下一代对我们不会这样了,世界的结构已变。
你和孩子的缘分,就是今生今世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
16岁的儿子华安去美国做交换生,临别时,我送他到机场。我的头只能贴到他的胸口,好像抱住了长颈鹿的脚,他很明显地在勉强忍受母亲的深情。
目送着儿子的背影离开,而他却连回头一瞥都没有。
华飞呢?我也要目送着那个白胖小卷毛从自己生命中渐行渐远了。17岁的华飞从德国飞去剑桥和我相见,我一路兴奋地对着路旁的花草动物指指点点,他却常一个箭步冲出五步之外,“拜托!妈,不要指,跟你出来实在太尴尬了。你简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5岁小孩!”
我慢慢地、慢慢地了解到,所谓父女母子一场,只不过意味着,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。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,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,而且,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:不必追。毕竟,有些事,只能一个人做。有些关,只能一个人过。有些路啊,只能一个人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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